作者:汪再興等
“龍,是不死的。因為龍,從不離開水。”去世40年的功夫明星李小龍近日在一則威士忌生產商視頻廣告中復活,電腦合成的他穿著西裝,英俊、儒雅,并未炫耀他的中國功夫。
90秒短片中,李小龍侃侃而談關于水的經典哲學:“水,就像直覺,沒有形狀,無法把握,卻有足以改變世界的力量。我相信直覺,那是每個人擁有的無限潛能。它告訴我,不要遵循規則,而要創造規則,不僅用腦思考,更要用心感受。”
這個廣告創意源自李小龍對水的哲學思考。一位擁有凌厲身形和漂亮拳腳的格斗家,不讓他亮功夫,而是讓他秀哲學,這從某個角度反映了近年來人們對李小龍形象認知的轉變,他不再是純粹的武者,還是一名思想家、哲學家、心理學研究者,乃至詩人。
武術哲學家
在李小龍一連串以“功夫”串起來的履歷中,他在美國華盛頓大學研修哲學的經歷顯得很跳躍。
在《我為什么喜歡哲學》一文中,李小龍說,選修哲學與他童年時期好勇斗狠有很大關系。“年少時我格外調皮,很霸道,脾氣暴躁,易怒。不僅和我年齡差不多大的‘對手’都躲著我,連大人們有時都讓我三分。我不知道是什么讓我如此好斗。遇到看不順眼的人,我腦海中立刻就會涌現跟他一較高低的念頭。”
經常在街頭斗毆中獲勝的李小龍時常陷入新的困惑——“我常常問自己:勝利了又怎么樣?為什么人們把勝利看得這么重要?什么才是榮譽?什么樣的‘戰勝’才是光榮的?”
為解答這些問題,他聽從選課老師建議,選修了“會告訴你為了什么才活著”的哲學。這讓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深感意外,在他們看來,最適合李小龍的,應該是與武術能擦點邊的體育。
雖然在華盛頓大學待了不到三年,他卻廣泛涉獵了笛卡爾、蘇格拉底、柏拉圖、大衛·休謨等西方哲學大家的作品。在哲學世界里,他開始“自我發現”,意識到習武的目標在于“自我教化”,并“對自己以前幼稚的行為悔恨不已”。
“習武者應拋棄所有獨斷專行、好勇斗狠的心理,并練習自我遺忘的技術,不僅僅讓對手與自己分離,而且讓自己與自己分離——達到超脫于一切之上的境界。”李小龍在筆記中寫道。
他從中國傳統哲學中汲取營養,此刻,他注意到了“水”的概念。在《剎那的理解》一文中,他說自己獨自乘船出海,想起最近接受訓練所經歷的挫折,憤怒地用拳頭猛擊海水,就在這一刻,出現了生命中的頓悟:水不正說明了功夫的本質嗎?它是世界上最柔軟的物質,卻有著能穿透一切的力量。“要練好功夫,我就得仿效水的本質,像水一樣柔軟而有韌性地去適應對手。”他對自己說。
那天,李小龍一直躺在船上,任由船順水漂流。他感覺自己與自然渾然一體,感悟自己與對手的關系應該就像水與船的關系一樣。
“這種力量不應該是相互排斥,而是相互增益的。”他一個人躺在船上冥想了很久,并通過小鳥在水中的倒影告誡自己要學會超然。
勵志詩人
我是人群中的巨人,
俯視蒼生的豪杰,
還是封閉自感的庸碌之輩?
我是功成名就、信心十足的紳士,
一呼百應的天生領袖,
還是在陌生人前小心翼翼、
動輒心驚的弱者?
在強裝的笑顏后面,
是一顆瑟瑟發抖的心,
如同在漆黑森林里迷路的小小少年。
這是李小龍1969年寫給朋友“美國跆拳道之父”李俊九信中的兩首詩之一,《我是誰》里的一個章節,他用這首詩鼓勵摯友并自勉。
《我是誰》這首詩一直被視作李小龍對自己成長的感悟。“小小少年”時代的他并非生來強者。弟弟李振輝說,李小龍一雙眼睛高度近視,達1000度外,還患有整個家族都有的嚴重鼻炎,他的招牌動作“抹鼻子”便與此有關。加上當時生活困難,又有霍亂等傳染病,迷信的祖母和父親“擔心二哥養不大”,為他取了“細鳳”這樣一個非常女性化的乳名。“把他當成女兒來養,希望能欺騙牛鬼蛇神,免受鬼魅加害。”李振輝說。為此,李小龍的左耳被打了耳洞戴上了耳環。
13歲那年,李小龍在父親介紹下拜葉問為師。1950年代的香港,是一個由賣藝的拳師、落魄的商人和不斷涌入的內地逃亡者組成的難民社會,所有人都在尋求生存的可能。
李小龍童年那段危機四伏的成長環境,在《我是誰》這首詩中被隱喻成一個“漆黑的森林”。不過,他并未失去對成功的渴望,他只是不愿“做一位旁觀者”。
作為詩人的李小龍有非常浪漫的一面,他深愛自己的妻子和家庭,給妻子琳達寫過不少優美的詩,也向美國公眾譯介過中國古代傳誦千年的詩詞。
他將元代著名才女管道升所作的《我儂詞》翻譯成英文,這首詩歌的英文名被李小龍翻譯為Parting,漢語意思為“別離”。1973年李小龍逝世后,李振輝為紀念兄長,灌錄、演唱了李小龍翻譯的這首《我儂詞》。
李小龍認為人的靈魂也可以通過詩歌表達,一片落葉、一朵云彩,都會讓他萌發詩意。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興起時他也會賦詩一首。一次他看見云,隨手寫下了名為《雨,黑壓壓的云》的詩歌,這首詩在開頭一節寫道:
花兒飄零,月光慘淡,
鳥兒匆忙遷徙,
寂寞秋天到來之時,
分手也近在眼前。
至少有這么一瞬,這位剛毅、冷酷、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者愿意向外人流露細膩、敏感而又多愁善感的內心世界,這與他此前的形象判若兩人。
心理學者
李小龍研讀過卡爾·榮格、卡爾·羅杰斯以及“完形療法”創始人弗雷德里克·皮爾等人的心理學著作,他認為這樣有助于自己及徒弟們更好地了解自己。
在接觸皮爾斯的完形療法時,李小龍寫下批注:“生命的意義就是活著,它不能被出賣、被概念化、被強行塞進固定的套路中去,操縱和控制最終都不能帶給我們快樂的生活,真正的快樂是要實實在在地生活,有自己的立場觀點,培養自己的興趣,有健全的性格,放松自如。”
他探尋金錢和權力的意義,認為它們產生的根源是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只有那些不相信生命擁有上蒼賦予的力量的人,或者缺乏自身力量的人,才會被迫通過類似金錢這樣的替代品來補償自身力量的不足。”
在埃里克·霍夫爾的《激情心靈狀態》一書中,李小龍了解到,“驕傲會產生恐懼和不安全感,實質上是一種自我否認”,所以他認為習武者應該拋棄所有自以為是、爭強斗勝的心理。
在格倫·克拉克的《運動的力量》中,他了解到情緒對運動的影響:仇恨、嫉妒、欲望、自傲、虛妄、貪婪和恐懼都能摧毀人內部節奏的情緒,所以他得出“功夫中動作的變化與頭腦的反應是一致的,所以控制頭腦很重要”這樣的結論。
生活的藝術家
大約在李小龍逝世前六個月,他開始坐下來著手撰寫一篇名為《自我發現的過程》的文章,里面涵蓋了他對生命各個階段的感悟和理解。
在這篇文章中,李小龍明確表達了他對人生的追求:“習武是我的個人選擇,演員是我的職業。雖然我在生活中主要扮演的是這兩個角色,但我最希望的是能實現自我,成為一個生活的藝術家。”
自詡生活藝術家的李小龍經常會以語錄的形式記錄他的所思所想,他會在拍戲、吃飯、采訪、與人交流中分享他對生活的這些體悟。靈感一來,他會隨手記下——有些是在香港嘉禾電影公司的攝影棚里寫的,有些是他在故鄉九龍塘學習時寫的,還有些是他在參觀、吃飯時寫的。最終這篇曾八易其稿的文章記錄了他作為一名武術家、一個演員,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個人的點滴體會。
1971年在接受皮埃爾采訪時,李小龍曾這樣說:“對我來說,在電影中表演一個角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且那會讓我充滿自信,感覺棒極了。我在電影中可以做很多虛假的事情,甚至連自己都被蒙蔽了,我也可以給你們秀一些花哨的動作,但是朋友,最難的事情就是要真誠地表達自我,而不是欺騙自己。”
在談及演員這一角色時,他說:“演員首先是人,而不是一種被稱為‘明星’的耀眼符號。明星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是人們賦予你的一種榮譽。如果你把這種贊美之詞很當一回事,并且以此沾沾自喜的話,你就忘記了一個事實:曾經圍繞著你的那些人,在你不再炙手可熱的時候,很可能會拋棄你。”
他認為,一個優秀的演員不應該墨守成規,而應該是能力的傳遞者;不應該簡單地向人們展示自己的表演,而應該傳遞對生活的領悟、獨到的品位以及對幸福和逆境的體會,“做演員就是發現和傳遞深層次的靈魂拷問”。他反對人們將演員視作商品,“雖然電影是商業和創意天才的結合物,但我很難接受把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當作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