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閣先生最近可能比較煩，因為他在高端論壇和研討會上所發表的觀點——工資提得太高會減少投資增加失業——招致讀者猛烈抨擊。由于媒體的廣泛報道，李劍閣先生的言論已廣為人知，此處不再贅述。但筆者以為，李劍閣先生作為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作為具有官方背景的著名經濟學家，其上述論點所包含的兩點謬誤，必須加以澄清。

　　謬誤一：提高工資會增加失業

　　按照李劍閣先生論點之原意，工資提得太高會使打工者喪失工作機會。對此，有兩個問題。其一，何謂“提得太高”？沒有確切定義，有“拍腦袋”之嫌。當然，筆者沒有機會親歷會場，不知原話如何，也許是以訛傳訛。其二，提高工資會增加失業，這似乎是一個宏觀經濟理論上的命題，但很可能是一個錯誤的命題。

　　從宏觀經濟理論角度看，工資有所謂名義工資和實際工資之分；名義工資為勞工實際到手的貨幣工資；實際工資為名義工資剔除物價變動因素后所代表的實際購買力。“提高工資會增加失業”的命題沒有區分名義工資和實際工資之別，失之模糊。然考慮劍閣先生在研討會上發言時間有限，且估計聽眾均有一定檔次，可能不必對基本概念再一一分述，因此不可苛責。從“工資提得太高”的題設來理解，至少工資漲幅要超過通貨膨脹，故此可以推論，劍閣先生所指當為實際工資。然而“提高實際工資會增加失業”的命題，從宏觀經濟學角度去理解，仍然很可能是一個錯誤命題。

　　提高實際工資會增加失業，用宏觀經濟學的術語來描述，意謂實際工資的變動是逆周期的——實際工資上升會導致產出下降，失業增加。這個論點似乎源于凱恩斯的《就業、利息與貨幣通論》，凱恩斯在《通論》中指出：如果產出過高，失業和實際工資就比較低；如果產出過低（經濟處于衰退或蕭條時期），失業和實際工資就比較高�？磥韯﹂w先生對凱恩斯的《通論》比較了解。

　　但是，讀者如果對宏觀經濟思想史稍作了解就會發現，凱恩斯的上述觀點頗有商榷余地，甚至就連凱恩斯本人對此也不很堅持。凱恩斯《通論》發表之后，其關于實際工資逆周期變動的論點即招致許多經濟學家（特別是勞動經濟學家）的激烈批評，其中尤以青年經濟學家約翰？鄧洛普為甚。鄧洛普于1938年在經濟學雜志上著文稱，實際工資是順周期變動的，即產出高時實際工資較高，失業較低；產出低時實際工資較低，失業較高。凱恩斯于1939年專門著文在經濟學雜志上對鄧洛普的質疑做出答復：首先，實際工資逆周期變動的設定是為了盡可能與“古典經濟學”方法論保持一致，但對《通論》的核心內容并非必要；其次，他本人原則同意勞動經濟學家的理論和實證研究成果。

　　在此之后，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許多經濟學家對實際工資與產出的關系做過大量深入的實證研究，結果基本支持鄧洛普的觀點，即實際工資是順周期而非逆周期變動的，盡管有時這種趨勢不怎么明顯。對此，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專家劉樹成、沈利生、鐘學義研究員等人于20世紀90年代初翻譯的宏觀經濟學高級教材中也有比較詳細地論述。

　　謬誤二：提高工資會減少投資

　　按照李劍閣先生論點之原意，工資提得太高會使投資者把產業轉移到工資更低的越南等地，即會使投資外流，或者減少國外投資流入。此論點的錯誤原因在于，首先，從影響實際工資變動的因素考慮，在某些情況下，是由于投資減少經濟衰退導致實際工資上升，而不是相反。

　　例如，在20世紀三十年代的大蕭條中，是由于投資減少經濟衰退導致物價快速下降，從而使實際工資表現出上升趨勢。如果那時試圖通過降低工資來緩解危機，情況只會更遭：工資下降會使勞工收入進一步減少，使得社會消費量降低，導致物價進一步下滑，這樣企業效益就好不起來，又怎么會增加投資？對此，美國經濟學家薩克斯、德朗等人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有過比較詳細的探討。當前我國面臨的通貨緊縮壓力，原因頗為相似。

　　其次，從吸引國外直接投資的角度考慮，廉價勞動力優勢是一個有利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關于中國吸引國外直接投資流入的主要因素，不少學者做過探討，歸納起來，除了廉價勞動力優勢之外，還包括以下幾點：對外資的優惠政策、相對較好的基礎設施、潛在的國內大市場、穩定的宏觀經濟環境等等。

　　勞動和社會保障部最近的研究成果表明，勞工工資過低不僅使我國的出口貿易面臨巨大的國際壓力，國內的貧富差距問題也因此變得更為突出。不難想象，過分強調利用廉價勞動力優勢吸引外資，不僅會削弱國內市場的發育壯大，還可能損害穩定的宏觀經濟環境，于促進投資會有何助益？

　　筆者注意到，今年以來，李劍閣先生在不同場合多次呼吁，我國的廉價勞動力優勢可能在未來十余年內消失。竊以為，劍閣先生憂國憂民的胸懷著實令我輩敬仰，但是其論點卻不足為信。

　　除了本文談到的廉價勞動力優勢之外，劍閣先生更認為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土地成本的快速上升，會加快銷蝕勞動力成本優勢，此論更值得商榷：當前更重要的問題是農民土地補償金過低；通過低價土地誘導投資所產生的經濟社會問題遠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

　　廉價勞工和廉價土地始終是解決三農問題的兩大攔路虎，然而在這兩個問題上，劍閣先生似乎都跟大眾的關注焦點背道而馳，也許僅此一點，已足以令人深思。